2010年1月3日 星期日

阮慶岳: 文學的社會事件簿/行者謝英俊

【聯合報╱阮慶岳】2009.08.28

我記得謝英俊當時矢志投身的神色,那種幾乎暗示可以餘生皆為此的莊重態度,讓我切切難忘。一年後我來看他與楊柳村,忽然感覺到某種落寞與孤寂的繚繞……


謝英俊以建築師身分積極投入社會改革。
(阮慶岳/攝影)

入川協助家屋重建工程

離開成都前夜,和謝英俊及幾個大陸、台灣的建築人,在極具藝文時尚風格的「小酒館」喝酒聊天,喝得極多、談得也多。那酒館音樂與氣息皆佳,人也年輕好看,我們先喝啤酒再喝威士忌,話語交錯熱烈。

話題主要繞在謝英俊入川一年的災後重建議題。這是因為我們在之前幾日,才在謝英俊陪同下,進到四川西北多是藏羌等少數民族住居的茂縣山區,住宿了兩天一夜,看謝英俊主導的羌族楊柳村家屋重建工程。


這工程並不大,總共大約五十來戶,都是兩層樓加一個暫作儲藏室的閣樓,連棟斜頂獨戶住家,一戶約莫五十坪上下。村子原本是落在更高處的傳統羌寨,地震時破壞嚴重,不得不遷村重建。新村邊上種著羌族重要的經濟作物花椒樹,這時花椒已經滿樹,等著翻紅。整村屋子的主體結構都已完成,各戶或在築牆或搭屋頂,男女老少穿梭吆喝,熙熙攘攘恍若慶典。


除了輕鋼架和混凝土外,牆體的石材與土料,均是村民自行在鄰近取得。
(阮慶岳/攝影)
謝英俊為他們規畫的新村子,單戶住宅的內部配置與模樣,基本上依循傳統形式,最大的改變是把結構系統,從木柱木梁改成輕鋼架,這原因半是因工業化的時代浪潮,另外也是考慮抗地震效能。謝英俊把這個現代的材料與工法,帶入到深山的楊柳村,取得村民的瞭解與信任,簡化施工的技巧與程序,以讓無專業背景的村民,可以參與蓋自己的屋子,同時避免對大型機具與專業工人過度依賴,充分運用在地的勞動力與材料(除了輕鋼架和混凝土外,牆體的石材與土料,均是村民自行在鄰近取得,部分木料則取自塌垮的舊宅),藉此節省蓋屋費用。

921大地震後與邵族部落重建家屋受矚目

謝英俊十年前在921大地震後,與日月潭邵族部落一起自力重建家屋,受到海內外建築界廣泛矚目。邵族家屋最引人之處,在於面對快速機械化的世界,仍堅持對個體勞動力寄予尊重,並且相信單一個體與家庭,在自力自助與適度鄰里換工協助的狀態下,確是可以造出自己的家園來的。

另外一個部分,則是對人居與村落背後,更為龐大也複雜社會與文化議題的關注。這可以從他在邵族部落,思索如何能回復或延續原有信仰、儀式與自體性,作為主要建築的目標,見出一斑。

楊柳村羌族居民所面對的問題,與日月潭的邵族有些類似,二者同樣被主流社會傾軋,均不得不邊緣與弱勢化,但若是拿二者來相較,羌族的處境也許要更嚴峻些。我們所住宿簡陋旅店的白大哥,說村子裡能上高中的小孩不到兩成,他希望自己正要上高中的女兒,以後「可以遠走高飛,不要再回來這村子裡」。

他不相信女兒在這裡會有未來,這說法令我心驚,卻又同時覺得熟悉無比。因為在這世界上,因擔心子女競爭邊緣化,不得不忍痛說出這同樣話來的父母,海角天涯皆可聽聞。是的,不管情願或不情願,讓自己的小孩朝向那所謂現代、都會、文明的世界走去,即令必須背離自己的家園,似乎已是不可免也無從選擇的某些親子宿命。

所謂現代、都會、文明的世界,彷彿已是人類唯一的救贖所在了。

人們對災難的遺忘速度令人震驚

謝英俊的特殊處,恰恰在於他逆反著這方向,一人往著所謂的落後、鄉下、不文明的去處走著,譬如日月潭邵族部落,或是楊柳村羌族部落,並相信此方向也可有終點歸處。但是,這樣以正義與愛為出發的作為,並不如想像來得容易,謝英俊入川一年下來,艱苦、挑戰與辛酸兼有,絕對不是外表所見的光彩如意。

此外,人們對災難的行經與遺忘速度,也令人震驚!在繁華安逸的成都日常生活裡,幾乎感覺不到一年前人人惶然的痕跡了;原本風景重鎮的都江堰,遊人大幅滑落,許多待拆除的危樓,仍然存留原處不動,還能辨識些許震災跡痕;其他地方,尤其入到少數部落所在的山區,只有村落重建四處進行,其餘則見不到什麼災難苦痛的遺痕了。

這不免讓我想起許多歷史中,或由人起、或由天釀的災禍,至終都似乎只能被不著痕跡的遺忘。難道,這就是人類得以繼續邁步存活的因由?

楊柳村那夜,白大哥一口柴爐,燒出三滿桌菜肴,款待我們一行人與謝英俊的工作隊,眾人大口喝他釀的青稞酒,酒酣耳熱,白大哥與女兒分別以羌語引吭高歌,滿座皆酩酊。當夜我極醉,半夜醒來出屋小便,望著銀光滿照的巍巍高山,覺得這一切都極度的超現實,並且真實與虛幻難分難明。

是的,謝英俊入汶川災區一年,我終於親自到現場,但並沒有因而興奮或喜悅,反而益發沉重起來。我還記得地震剛過,大陸媒體與專業界多麼急切的尋找謝英俊,期盼他可以以邵族家屋重建的經驗,入到同屬山區與少數族裔的災區,積極介入亟待重整無數家園的景況。

某種現實使謝英俊的行旅受阻難行

我更記得謝英俊當時矢志投身的神色,那種幾乎暗示可以餘生皆為此的莊重態度,讓我切切難忘。一年後我來看他與楊柳村,忽然感覺到某種落寞與孤寂的繚繞。是什麼奇怪我不能明的現實,讓謝英俊的行旅忽然受阻難行?他雖然略略作著說明,我也只能片段地窺視理解,聽來大抵是人的問題,譬如缺乏上層支持、學界有人爭功亂事、部分災戶則在完工後拖延不付款等等。

謝英俊在四川災區的家屋重建,大約有五、六百戶在進行,有些是義務參與協助規畫,譬如楊柳村的羌族部落,有些則是直接承接災戶的委託,由受災戶以補助款與配合自籌款,重建新的家屋。但或者整個事情的複雜度,遠遠超過他的想像,使他投身的志向與路徑,雙雙受損。

最後那晚在成都「小酒館」對談時,我戲稱謝英俊是「唐三藏」,讓人以為吃他一口肉可以長生不老,才招來這麼多的是是非非。他不改樂觀堅強的本性,說笑回我:「吃我的肉絕對不長壽,保證還要短命的。」其他人也起鬨給他打氣,說:「找人去打斷那些找麻煩傢伙的腿骨,看以後還敢作怪嗎?」謝英俊就只哈哈大笑。

行者只需信念,無處不可去

沉靜下來時,謝英俊說他最牽掛的,還是楊柳村的羌族部落,他說那已經完成的結構體,只能算一半,另外的一半才正要開始。我問他是什麼,他說是建築以外,關於人與社會及文化的部分,並且等把其他事情理個段落後,就全心一志住回楊柳村,和仍一石一土蓋著自己家屋的羌族居民,一起思考如何把更重要、卻也不可見的事情,譬如信仰、文化等等,一一安置入這個新家園。

謝英俊這番話安了我的心,甚至讓我覺得他先前失去的其他許多蓋屋機會,不僅是無所謂,甚至也算是好事情了呢!我想若他能好好的把這五十來戶的羌族部落,依照村民與自己的願望蓋起來,讓我們看到一種住居的可能,以及其中仍蘊藏著、對理念與價值的堅持,那可能比匆匆促促蓋起來千百棟房子都重要吧!

夜半時,我們微醺離開小酒館。隔日我回台北,立在街角時,看謝英俊攔車矯健躍入內,梳馬尾的身影一閃即逝。我想著:好一個勇敢的行者啊!並想著:從來,行者只需信念,無處不可去。

因,行者本無疆。

【2009/08/28 聯合報】

轉貼來源:
http://udn.com/NEWS/READING/X5/5103432.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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