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14日 星期一

回家:橄欖油與無花果樹的記憶 I Saw Ramallah






書名: 回家:橄欖油與無花果樹的記憶
原文: I Saw Ramallah
作者: 穆里.巴爾古提(Mourid Barghouti)
譯者: 陳逸如
出版: 馬可孛羅
出版日期: 2007年11月01日

 
 
 
 
 

在跨越約旦河的橋畔,穆里.巴爾古提靜靜的耐心等待著檢查哨以色列士兵的文件審核。三十年前,你也是跨越這座橋從Ramallah經安曼到開羅攻讀英國文學。1967年6月5日早晨爆發的以阿戰爭,讓Ramallah成為再也回不去的家鄉,三百五十萬巴勒斯坦人成為流離失所的難民─Naziheen。

巴勒斯坦難民─Naziheen意謂著什麼?你在世界上的任何國家不是被過度同情,便是被過度防備。你和分散世界各地的家人必須努力協調出一個所有家庭成員皆被許可入境的城市始得全家團聚,一個需要超乎想像的意志力和堅強的艱難課題。每一次的團聚都需逐個重新申請,一切的所作所為都是暫時的。你們在散居的城市用電話交換著家族親友的喜悅和悲傷的訊息,你沒有辦法參加家族朋友的婚禮和葬禮,因為你沒有護照,沒有簽證,沒有居留權或者你被禁止入境。你能想像一個在異鄉沒有親人在場、沒有傳統儀式、孤獨、渺小的婚禮?

母親、弟弟和弟媳開車載送你到安曼─他們被許可到達的最後城市。1993年,你的母親被核准回到Ramallah ,而你的哥哥卻在檢查哨等待整整一天後被遣返,他們總是沒有原因的放行家族中的某成員而又同時禁止同行的的其他成員。之後,你的哥哥流離到安曼再到法國,六個月後猝死在巴黎火車站。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會延誤了車班,又為什麼會受傷,他兩度蹣跚進入咖啡館試圖求救,卻兩度被當做酒醉遊民趕出門外,警察抵達時,他已孤零零倒臥雪地氣絕身亡。

佔領區意謂著什麼?每隔幾公尺會出現以色列的檢查哨和國旗,無邊無際的刺網。以色列可以隨時以任何理由封鎖特定地區,禁止任何人進出。城市之間設起路障、邊界。所有巴勒斯坦村落和都市間的道路都由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共同管轄,也就是實際上由以色列管轄。圖書、報紙、雜誌一切均被禁止。

跨越過橋,便是佔領區內的家鄉,你的身體安靜地訴說著家鄉的故事。是記憶久遠斑駁了嗎?向他鄉朋友描述過千百回的蒼綠田野變成了禿脊山丘,交錯著現代建築樣式的以色列屯墾區,綿延不盡。長期的佔領讓家鄉模糊為程序和時間表,而這兩者通常又只有弱勢的被佔領一方才會重視。長期的佔領讓在巴勒斯坦出生的世代對巴勒斯坦逐漸陌生,也讓那些在流亡生活中誕生的世代對故鄉全然陌生。以色列的佔領製造了一個沒有地方可以回憶顏色、味道和聲音的世代,成功地將巴勒斯坦孩子變成巴勒斯坦概念的孩子。

家鄉的孩童再沒有人認識你,而家鄉被佔領者定格停留在過去的殘破中,不見任何改變。

家鄉的無花果樹因為無力照顧而被僅存的家族長者砍去,家鄉的每一個人都曾經嚐過它甜美的果實,而今,你只能在雅典、維也納的街頭攤子偶然買到回味它的甜美。還有世世代代滋養家鄉所有人的橄欖樹和橄欖油,豐饒的收稼滿足了所有人的自用與銷售,當你不得不在異鄉的雜貨店買取小小瓶裝的橄欖油,你真正感受到家鄉那遙不可及的事實。

1977年當你被逐出埃及,你的唯一兒子只有五個月大,這一分別直到十七年後你們才得以全家再次再開羅團聚。肩負著漫長的歲月,你知道時間已然慢條斯理的改變了你,你無法在驀然間感到欣喜。你必須放慢腳步讓過去的震盪慢慢平息,讓幸福寧靜的感覺溫和地回來。你想要找回昔日舊友和事物,卻發現人事全非。

從開羅到巴格達到貝魯特到布達佩斯到安曼再回到開羅,你從不曾真正住在某個地方,而是住在一段時光裡,住在自己內心的複雜世界。你必需在附傢俱的房子間不斷遷徙,你永遠無法蒐集屬於自己的藏書,你不曾擁有屬於自己的咖啡杯、自己挑選的床單、窗簾。你總是不斷的離開,每隔一段時間便必須不帶感情地放棄所有,於是你開始習慣並喜歡旅館生活,因為你不會在離開時感傷,旅館中的一切事物原就不屬於你。

你的離開有時是出於自己考量,有時是出於所在國的要求。

除了巴勒斯坦身份證和奧斯陸和平協議之後發行的新護照,巴勒斯坦人在各國海關機場都會被要求安全單位的許可,而這份許可他們一值都無法取得。 數百萬流離海外難民營的巴勒斯坦人被禁止攜帶巴勒斯坦當局的證件,禁止回到故鄉投票、選舉、發表意見或作任何政治貢獻,黎巴嫩政府明令禁止巴勒斯坦難民營從事87種職業,他們幾乎只許撿拾垃圾或者擦鞋維生,任何離開黎巴嫩國境的人都不准在入境。

你不准進入耶路撒冷,通往耶路撒冷的道路被改為彎曲道路以阻隔你的視線,你甚至無法從車窗匆匆一撇這個城市。所有的衝突都偏好象徵,如今,耶路撒冷變成了神學的耶路撒冷,但對你而言,耶路撒冷是一個童年日常生活的城市。以色列限制這個城市裡巴勒斯坦人的人數,房屋、窗戶、陽台、學校、育幼院的數量,還有周五週日祁禱的人數,規範觀光客的路線和觀光採購地點,巴勒斯坦人被禁止在這些路線之外,被刻意的隱形。

巴勒斯坦人的抗爭是一種善良的小流氓模式嗎?經過1980年代黎巴嫩的Sabra和Shatila難民營屠殺事件,巴解組織分裂成許多派系,各派系間激烈鬥爭。巴解被西方冠上恐怖份子的冠冕,同時也一再地退讓、妥協,巴勒斯坦的前途似乎永遠無解,而在世界媒體前,以色列成功地扮演著唯一受害者的角色。

在家鄉的最後一夜,你這一輩子的聲音開始在安靜漆黑的房間裡湧現,這一生過去的思緒、問題和畫面,還有未來迎接你和你們的日子。你想縫合時間,接連每個時刻,連接童年和老年,串聯出席者和缺席者,所有眼前的和不在眼前的,流亡和故里,還有你曾經想像過的和你現在看到的一切。敏感的詩人靈魂沒有流淚,之後,你會再帶著自己的兒子回家並且提出各式各樣問題。你的兒子出生在開羅,擁有約旦籍的巴勒斯坦父親,埃及籍的母親,他不曾見過Ramallah,他從不曾到過巴勒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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